古代交际诗是指那些用于应酬的诗歌,如赠、和、答、应制、奉和、寄、酬、饯、问、送、别、宴会、邀请、贺、悼、贻、问、挽词、谒、谢、献、投、示、上、劝勉之类的诗歌。这也和咏史、咏物、咏怀等独吟式的诗歌有着明显的区别。在交际活动中,交际诗本质上是一种“书面言语”。

高适善于写交际诗。其创作数量仅次于孟浩然,排名第二位。高适的交际诗主要分为送别诗、宴游诗、酬唱赠答诗三类。

高适的交际对象可以分为三类:身份、年龄在自己之上的官员;山人、逸人等修行者;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

对于身份、年龄在高适之上的官员一般社会地位较高,高适与他们的交际活动以干谒为主,交际的目的是希望得到引荐提携,因而多作五言排律。五言排律篇幅长,格式严,既有足够的语言容量,又能展现出自身才华。在内容上则多是对对方的称颂赞扬,如《古乐府飞龙曲留上陈左相》和《留上李右相》是高适分别上左相陈希烈和右相李林甫之作,诗中赞陈希烈“能为吉甫颂,善用子房筹”和李林甫“傅说明殷道,萧何律汉刑”,虽然饱受诟病,但从交际的角度来说是符合会话“礼貌原则”中的“赞誉准则”的。再如当时名将张守珪因隐瞒兵败军情被贬括州刺史,高适侄子去括州投之,高适《宋中送族侄式颜》称张守珪“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却能“不改青云心,仍招布衣士”,既维护了张守珪的面子,也为侄子投张守珪博得好感。

对于写给修行者的多是古体诗,如写给沈千运的《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诗中多次换韵,句式长短不一,灵活多变,这也和交际对象自由不羁的身份相符。内容上,高适常常安排对于修行者来说有特殊文化含义的词语,有意地将自己置于与交际对象相同的文化系统中,体现了会话的“合作原则”。如《同马太守听九思法师讲金刚经》中用了“世谛”“空王”“亿劫”“恒沙”“佛印”等佛教用语;《赠别褚山人》用了蓟子训、褚伯玉、韩康这三个修道人的典故。虽然诗中涉及了佛道,但与王维信佛在诗中掺入禅理,李白信道在诗中书写道教不同,高适在这两首诗中是出于交际的需要作为点染和衬托安排的这些内容。

与亲朋好友的交际诗以情义为重,不大注重形式。如《赠任华》不同于传统的以景衬情或列举两人交好事例的写法,全篇都是论证友谊比金钱重要的议论,却自有感情贯穿其中。内容上因为关系亲密,高适则多诉说一些心里话。如他50岁时才得了一个封丘尉的小官,在赴任途中经洛阳时作《留别郑三、韦九兼洛下诸公》,自嘲“高山大泽征求尽”才“此时亦得辞渔樵”。当时李欣作《赠别高三十五》勉励道“小县情未惬,折腰君莫辞。吾观圣人意,不久召京师”,用心良苦地劝高适暂时隐忍,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后来高适做到蜀州刺史,在《人日寄杜二拾遗》中对杜甫说“愧尔东西南北人”,诚挚地表达了对于当年二人不同的政治站队之后,杜甫离开权力中心四处漂泊的愧疚。高适去世后杜甫“今晨散帙眼忽开”,又看到这首诗,顿时“迸泪幽吟事如昨”,感叹“东西南北更谁论”(《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可见两人情谊之深。

在与他人交际时,高适诗有所“法”。特别是像送别、宴饮等需要现场创作的场合,更是需要一些写作套路来应对。其中的应酬活套是中间四句“艰苦地名+悲伤事物”的结构,所说的也都是空洞无物的客套话。当然这样写也不是一无是处,悲壮之景渲染了离别的不舍之情。而且应酬活套也不是那么容易学。高适有的交际诗则对旧有的句子进行改写后直接套用。

高适的交际诗,在语篇结构上也带有一定的模式化套路,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有意地套用旧有的语篇结构,以图写诗立就;二是押韵惯性导致了结构固化。如高适著名的《别董大·其一》:“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全诗是“写景+预想前路结交朋友”的结构。其实这种结构在高适交际诗中多次出现,如《夜别韦司士》“黄河曲里沙为岸,白马津边柳向城。莫怨他乡暂离别,知君到处有逢迎”,也是先写送别之景,然后表示对方名满天下、前路也能结交到朋友。又如《别王八》“征马嘶长路,离人挹佩刀。客来东道远,归去北风高。时候何萧索,乡心正郁陶。传君遇知己,行日有绨袍”,虽然写景的内容放在了颔联,但颈联依旧是描写情境的延续,紧接着尾联表达了前路有知己结交的意思,与上面两诗的整体构思类似。

再如高适在与自己交好的官员朋友的诗中常用“回忆自己游历经历+叙述与对方的志同道合+就眼前景象抒发感慨”的套路,如《别韦参军》和《酬庞十兵曹》;干谒诗中常用“赞扬干谒对象功绩+叙述自己与干谒对象真挚感情+表达需要援引”的三段式。当然不单是高适,很多诗人包括杜甫的干谒诗也多这样写。毕竟社交场合是以交际为目的,能够迅速写出用以交际的“书面话语”才是关键,若是做不出或做不好,难免为人耻笑,自损声名。

朋友送别的场合,难免会令人伤感,高适常在诗中劝慰对方,这使他的诗呈现出乐观的感情色调。如在《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中开导遭受贬谪的朋友“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在《别韦参军》中则说“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劝朋友不要有离愁别绪。相似的再如《送裴别将之安西》“少年无不可,行矣莫凄凄”,《别韦五》“莫恨征途远,东看漳水流”等。另外高适还常作对方前路顺利式的预言,如前文中提到的《别董大》等诗预言朋友前途会有知己,《别冯判官》“遥知幕府下,书记日翩翩”,畅想朋友到了目的地后生活会顺心如意。再如《别王徹》“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东平留赠狄司马》“知君不得意,他日会鹏抟”等,宽慰朋友日后定会发达。

高适也喜欢在交际诗中劝勉朋友建功立业,如提到“着鞭”典故的诗除上文三首外,还有《酬鸿胪裴主簿雨后睢阳北楼见赠之作》“不叹携手稀,常思着鞭速”。再如《涟上别王秀才》“赠言岂终极,慎勿滞沧州”,“沧州”指隐居之地,此处勉励王秀才积极进仕,不要安于社会底层。还有《送蹇秀才赴临洮》中勉励朋友“料君终自致,勋业在临洮”等。高适勉励的对象不光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物,还包括有一定官职的朋友,如《宋中遇刘书记有别》“男儿争富贵,劝尔莫迟回”,《送董判官》“长策须当用,男儿莫顾身”,《送李侍御赴安西》“离魂莫惆怅,着取宝刀雄”等,鼓励朋友追求功名富贵。高适鼓励对方建功立业,也是自己积极进取心态的反映。

当然,高适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时也会有悲观的想法。如崔二与他境遇相似,都是空有才能无处施展,高适有《效古赠崔二》一诗,感慨“我惭经济策,久欲甘弃置。君负纵横才,如何尚憔悴”,临别之时在《过崔二有别》中又说“秋风吹别马,携手更伤神”,是伤朋更是伤己。《淇上别刘少府子英》中感叹与刘子英都才华陆沉,因而“途穷更远别,相对益悲吟”,这都和上文劝勉友人时的昂扬进取迥然不同。甚至在欢愉的宴中,高适就已开始为离别悲伤,如《涟上题樊氏水亭》“明日又分首,风涛还眇然”,《宋中别司功叔各赋一物得商丘》“即此伤离绪,凄凄赋酒筵”。

按说根据不同的社会关系写作合适的交际诗应当是诗人的基本素养,这也是人们对优秀诗人的既有印象,然而不同的人在处理社会关系上,又呈现出交际能力的差异。比如李白《上李邕》写道:“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当时李邕为渝州长史,即使李白受到了李邕怠慢,但这种回应明显违反了会话的“礼貌原则”,也显示了李白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的稚嫩。同样是写给李邕的诗,高适《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阴亭》则把自己放在谦逊的位置,不吝对李邕的称赞,两人成为有名的忘年交。可见虽然公认李白的诗歌稍胜一筹,但是高适的交际能力更强。

因此,诗人在交际诗中要使用符合社会关系的话语,遵循一定的交际原则。就算诗人交际诗中的技巧再巧妙,艺术水平再高超,一旦他违反了交际原则,诗中说了与双方社会地位、身份不相符合的话,他这种以诗歌为媒介的社交活动都是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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