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的俊爽秋游:短衣射虎,黄叶西郊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纳兰性德《风流子秋郊狩猎》

喜欢纳兰词的人往往钟情于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作,哀伤悱恻,真挚缠绵。但喜欢纳兰的人,肯定不止是关心他的才华,更愿意看到一个俊朗自由的他。从年龄上来讲,纳兰性德只活了三十一岁,无论从古代还是当代来讲,这都是人生鼎盛的华年,让人痛惜哀惋,但实际对于纳兰性德来讲,他的一生经历的或者比寻常人更多。

二十九岁的纳兰性德,离生命的落幕还有两年。二十三岁那年,他死了爱妻,但同时他被选为了康熙皇帝的乾清门侍卫,扈驾康熙各种出巡。这不是简单的任务,所谓安全无小事。而乾清门和御前侍卫是由康熙亲自管理的,是核心近卫军。

那么意味着这个职位,忠诚严谨,不能有半点闪失,而且艰苦。比如皇帝在紫禁城办公,你要盘查各种进出官员,比如皇帝巡游,你要预先做好各种准备工作,沿路的驻跸,事无巨细。在苦寒之地,皇帝在帐篷里,你得在帐蓬外,皇帝睡觉,你不能睡,皇帝有军国大事,每天忙不停,你得做好各种服务和后勤。而且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该说得说,不该说的,就烂到肚子里。

“夜深千帐灯。”这种豪华,你站在风雪的帐篷外。没准从晚上守到早晨。

皇帝每年一次的木兰秋狩少不了纳兰性德这些侍卫的辛苦。皇帝率领皇子以及八旗将士以近乎实战的方式狩猎,浩浩荡荡,事务繁重繁琐,纳兰性德是无暇参与期间畅游围猎的。

所以在他23岁到28岁之间的5年,是没有时间放松的,他甚至没有办法整理,失去妻子的悲伤,就要面对近在咫尺的天子和如履薄冰的工作。这工作对于纳兰性德来讲,精神压力是非常大的,因为家族的荣华,是随时可以翻船的。

28岁的纳兰性德,这年的秋天和冬天,承担了重要的秘密的军事任务,去往边境勘察,但是这也让他离开了天子脚下,有所自由,领略无边塞外的风光和寒苦,词风开始变得俊朗沧沉。实际这次任务给了纳兰极好的锻炼机会,塞外弯弓骑马,成就了纳兰性德别具一格的塞外词,自宋朝以来,塞外诗词作品不多,所以纳兰的塞外词作格外珍贵,也有别了从前的缠绵悱恻。他由一个文职武官,转变成一个真正的军人。

而这次的使命,也使纳兰性德在康熙身边的地位得到提升,称为一等侍卫,为将来出任重要的工作打下工作基础。

那么在29岁这年的重阳节后,纳兰性德有了空闲,或者精神上有了放松,在处理完公事之后,他难得有心情约朋友去自己的西郊庄园去狩猎。

这是一次真正的放松。或者是对头几年谨慎工作压力的一种释放,他短衣骑马,来到了郊外。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

29岁的纳兰性德,因为各种精神压力,他的心理状态其实已经如同中年。我们可以从第1句,“平原草枯矣”,就可以感受到这种春去秋来的感喟。这往往会出现在中年人的长叹当中。但同时也是一种压力下的释放。

他是相对轻松的去郊外,看到了壮观的秋色,没有任务压身。那重阳节后,满山黄叶萧萧,一派秋深景象。

”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

纳兰性德此时已经是资深的侍卫高官,不再是几年前失去妻子,却又才出江湖的惆怅书生。

这西郊有他家族自己的封地,几年伴君如虎,他也就很少回来修养游玩。但这次不一样。记得曾经和妻子春天时过来游玩,满山的桃李花飞,闪落了头上的首饰,听见了遥远的春天的箫声。

那是几年前吧,在回忆之间,仍旧是清新的。

”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

但是我现在看到的是不一样的秋色呀,你看那秋天野火烧掉了草青色,那风霜之后的红叶纷纷下落。

纳兰性德注重烧痕,是在他出使塞外,经常会看到秋冬的野火卷过草原的痕迹。其实西郊就有纳兰性德的庄园,他在童年和少年的时候并不留心,证明了他人生的成长。

但用秋草烧痕,霜天红叶来对应春天的落花时节,短短几年,纳兰性德也知道自己老了。

纳兰性德的老,一是爱妻死亡带来的心理沉痛,二也是这几年如履薄冰的扈驾岁月吧。如果说从前他是富贵温柔乡里的多情子弟,那么这几年的磨砺,对官场和仕途的了解,也足以让一个年轻人成熟。更何况他的位置看起来高贵,实际压力巨大,那青春的情怀,大约也和红叶一样,在岁月里凋零得差不多了。

”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但是秋天自有秋天的美,你看那秋天的湖泊倒映天空,那远山树木寒烟如织,那天空飞过黑色的雕鹰,更显得天空是那样的高淡呀!

这又何尝不是纳兰性德的心境,空阔,辽远,带着一种清冷。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

这句话是有深厚的人生的底蕴的。纳兰性德现年虽然只有29岁,但是他经历的远比同龄人多,23岁就面对妻子的死亡,在塞外看见无数以往战争留下的坟墓,他本人深入边地,也是抱九死一生的态度,他看到的死亡和凄惨,也许没有如同流离百姓那么凄厉,但是正是因为他的地位更高,看到的事,经历的事叠加一起,有时候更容易感受命运无常,岁时流逝的苍凉。

所以他说得起这样的话。而且我相信,纳兰性德在此时已经出现了白发。他知道的太多,所以远比别人更操心,他爱完美,所以比别人更容易憔悴。

”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许,

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自从春天离开后,自从幸福失去后,这人生就没有什么乐趣了。这个东君,很容易让人想起他的青春,他的妻子。纳兰性德最华年的时候面对年轻妻子的死亡,从此他没有了春天。

就算是盛名之下,功名加身,又有多少快乐?纳兰性德是不多的可以穿黄马褂行走紫禁城的皇帝侍卫,是完成秘密军事任务的皇帝的亲信,然而他始终没有过分的热情。

因为他知道太多的内幕和规则,都是帝王权术下的斗争与挣扎,就象他,也背负了家族的命运,或者今天平稳,或者明日倾巢之变。

但是塞外的阅历还是给了他明俊飒爽的英气。他相对独立的完成过军事任务,短衣匹马,是一种工作状态。虽然康熙的一年一度的秋狩不是他的主场,但在自己的家园里,轻松享受一把围猎的乐趣,这种心情还是有的。

他倒愿意身穿短打,驰马在这秋天的原野上,没有压力,没有包袱,尽情如同草原儿女快乐打猎,然后累了,在小酒馆里喝酒。

”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这真是美好的剪影,在落落斜阳下,在马背上写诗。

纳兰性德的家族原来就在塞外,是明朝藩王,如果没有战争,这种田园牧歌的生活是寻常,纳兰性德骨子里有种飒爽明净,这应该来自基因遗传。

但是正是爱新觉罗的铁血征服,纳兰家族险些全部灭族。纳兰祖上不得已臣服。纳兰性德反对粗暴的铁血征服,也使他对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表示淡然。很显然,他是满清贵族中的异类,他始终没有变成皇帝的工具,至少他不愿意过这种看似富贵,实际和他的思想精神相违背的生活的。

他的短衣射虎,倚马挥毫,是带着草原英雄一样的天然的田园飒爽,而并不是那种靠人头积累军功的跋扈嚣张。

这才是真实的飒爽的纳兰性德,在抛开世俗压力下,有着二十九岁年轻人应有的风姿。虽然他的内心因为极度压力而感到苍老。

但那太阳给了一张纳兰性德29岁的夕阳剪影,看起来是这样年轻。

当然这样的释放在纳兰性德短暂的人生中不多。第二年,他陪同康熙下江南,继续承担繁重的扈驾任务,第三年的五月,他因病谢世。

人生没有如果。如果纳兰活着,他会不会因为地位的稳固上升,休闲的时间多,变得更快乐?还是更厌倦这种高度紧张的工作?这些都不可推论了。

只是知道,他在二十九岁的秋天,有那么一瞬短衣匹马的自在,既飒爽,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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