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康熙16年5月30日,年仅23岁的纳兰性德遭受了人生最大的不幸,他的妻子在生下孩子后的一个月因为产后疾病谢世。

富贵豪门之家,纯真无猜爱恋,纵然纳兰性德饱读诗书,但他仅仅只有23岁,妻子满清汉旗,名门之后,虽然父亲早亡,但身上有着汉族少女的诗书灵气和宦官家庭培养的娴静温柔。纳兰性德的婚姻有很多备选,但之所以挑上这位女子,只能说是纳兰性德相当中意。或者婚前就有短暂的交往和交集。

所以纳兰性德对于自己的婚姻是相当满意。从某种角度,也是天作之合。设若此女子非汉旗而只是普通汉女,那么纳兰性德极有可能错过她,设若纳兰性德不是对汉文化有热爱,卢氏也许永远进入不了纳兰眼睛,又设若纳兰性德的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这种满汉一家的婚姻,不可能成就。

所以这桩婚姻本身就带着传奇色彩。两个人文化上无障碍,又郎才女貌,纳兰性德天性率真,尚未进入复杂的仕途,对于人间的苦难,也属于大观园式的隔绝,两个人有才子佳人的般配,又无有红尘辗转隔绝,两情一体,神仙眷属。

而此时纳兰性德虽然已经两中进士,只是等待职位的安排和委任。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还喜得贵子。人生的蓝图要有多美好就有多美好。

但最繁华也最脆弱,仅仅孩子降临一个月,满月的气氛还在,妻子死了。生产是女子的一道关口,但是纳兰家已经平稳度过了妻子的生产,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想不通,因为没有脉案流传,纳兰性德肯定也想不通,他们应该是拥有当时最好的医疗条件的,好好的人,没了。也许昨天还在说笑,今天就变成一具遗体。没有看到生死的人,无法知道那种直面的震惊,真实,恍惚,悲恸,何况这是他朝夕相处,感情深厚温润的日子,是他快乐和安稳的源泉,他们可能设想过未来的种种,死亡是遥远的事情,至少不是他们这个年龄这样的家庭所要每天应对的。但是从这一天开始,妻子到死亡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尚未成熟的纳兰性德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感情和思想的冲击。

一方面意识到妻子死了,另外一方面情感上难以割裂和相信。

一方面浩大的丧礼在进行。妻子的灵柩从家里运往双林寺。在双林寺为什么停灵达一年之久,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纳兰性德过于悲恸,不肯妻子下葬,另一个方面是,纳兰性德尚未有仕途功名,妻子以什么名义下葬是个问题。但总的说来,纳兰的意见肯定是占了主要的,他不肯快速的埋掉妻子。

另外一方面,妻子的音容不断出现在纳兰的梦里。用迷信的说法,是妻子尚未走远。从现代梦的分析,是纳兰性德愧疚妻子,以纳兰家的荣华,居然留不住一个孤女的性命。

纳兰性德的梦很有意味,七夕节左右,他梦见妻子,妻子对他说,不要忘记我,重阳节前三日,梦见妻子说,我愿意是天上的月亮,年年都和你团圆。这其实是纳兰性德现实的愧疚和无力。他失去了曾经以为无比安稳的依托。不再有什么永恒了。

康熙17年七月,妻子已经过去一年零两个月,纳兰性德正式葬妻子于祖坟。

七月是鬼节,也许是选在七夕和七月十五这中间的某一天。天上有皎洁的月亮。纳兰性德看着妻子的坟墓,这也是他自己将来的归宿。

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想着妻子梦中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照郎圆”。那天上的明月就是妻子吧,她的灵魂,看着他。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最是那凄凉美丽的月亮,只有一个夜晚是圆的,每天都是缺的,等待一个又一个月圆。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这已经是精神错乱的边缘。妻子说,愿自己是圆月,每夜都能和纳兰相守和团圆,然而就算妻子是月亮,那每个月也只有一次圆呀。那么妻子的灵魂是在哪个地方每天守候月圆?

我要是能够让月亮每夜变圆,哪怕让我站在冰雪里,我也愿意。

这里又有一个跳跃,纳兰性德是想捂暖和月亮吗?是又不是,因为妻子说自己是圆月,那么圆月代表妻子,三国荀粲因为妻子冬天高烧,他脱下衣服,站在雪地里,等身体冰冷给妻子降温退烧。

纳兰与情感癫狂中有清醒,妻子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愿望月圆,愿望起死回生,那终究是愿望。我怀疑纳兰性德的妻子最后也是感染高烧但昏迷,何以纳兰性德如此在意冷暖两字?

极冷的月光下,是妻子高烧的弥留的深刻印象。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无奈和你尘世的缘分是这样的短暂,就这么分别了。只有不识人间苦的燕子,双双飞到帘钩上,呢喃说话,像极了我和你的从前。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我明明知道你已经入土为安,我明明才从你的坟墓上唱了挽歌回来,但是我的思念从来就没有停歇。我愿意和你躺在一起,化作春天里双飞的蝴蝶。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化做蝴蝶。

这已经是妻子离开的第二年秋天。他已经被召为康熙皇帝乾清门的侍卫,正是有这样一个身份,她的妻子下葬规格极高,有内阁中书舍人叶舒崇为撰写的文辞华美的墓志铭。这是纳兰能够为妻子做的尘世间最大最后的礼仪。


但纳兰性德也可能因为妻子的死亡罹患了抑郁症。无论世上多少华美,多少功勋,多少热望,他都有着和他身份不能相配的冷淡,忧郁。

康熙24年,纳兰性德卒于妻子的忌日。离妻子死亡整整七年。他终于可以和妻子躺在一起,等春天牵手化作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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