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眠未歇,乍到秋时节。一树斜阳蝉更咽,曾绾灞陵离别。絮已为萍风卷叶,空凄切。

长条莫轻折,苏小恨,倩他说。尽飘零、游冶章台客。红板桥空,湔裙人去,依旧晓风残月。”清朝纳兰性德《淡黄柳.咏柳》

读诗词有的时候真的是一个智力活。比如说纳兰性德的这首咏柳,我一直都当作是写的江南江北常见的垂杨柳。因为初秋咏柳的诗词不多,所以特地拿这一首看一看,因为这里面有一句,

“三眠未歇,乍到秋时节。”仿佛是说柳树还没有睡足,就已经到了初秋了。虽然知道柳树不会睡觉,但话说纳兰性德一直是有天才的美誉的,如果在他的想象中,柳树也要睡觉,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反对的。只是这种浅薄坚持了很久,终于发现,纳兰性德是高智商,他不动声色的写的和我们概念中的柳树不是一个品种。

这得力于他对典籍的充分掌握和现实的采集。

三眠未歇,不是指的垂杨柳,而是南方少见,常见于北方的柽树,和柳树不是同一个物种,但是在中国的汉朝,这种树因为和柳树接近,叶片细小,青蒙蒙,柔嫩嫩,最先感知风雨霜雪,而被称为“人柳”,所谓一日三眠,是因为这种树的枝叶纤细,比柳树还能感受空气对流的变化,临风摇曳,仿佛总是刚睡醒的样子。

那么汉朝为什么会有这种树在宫廷里呢?汉朝的中央政权在北方,而柽树常见北方沙漠河道,耐旱耐湿,样子虽然柔弱,却耐太阳暴晒,又非常长寿,树龄可达千年,自然是北方遮阳行道的首选。汉朝还有灞桥柳的典故,那么最初这个灞桥柳,肯定是不能少柽树的,到了唐朝时候,垂杨柳更合适水边种植,所以灞桥柳就变成灞桥杨柳。

但是在如今灞河两岸,仍旧种植这种古老的树种,称之河柳。

如果你还弄不清楚,那我再简单的说一下它的另一个别名,红柳,你就知道它不属于杨柳。

但是它有独特的美感和景观感。比如说它一年开两到三次花,春天夏天秋天都可以开花。开的花非常的细小美丽,是那种嫣紫嫣红的如同蓼花的细碎烟美,加上本身它的树叶细密而小,更有一种女性的风情,虽然骨子里它是如此的坚毅。

“一树斜阳蝉更咽,曾绾灞陵离别。”这是纳兰性德初秋在北方看到的柽树,而且点明古老的地点,表示他自己来过汉朝的旧地。为什么我觉得这两个字很特殊呢?因为在中国的古诗词中,杨柳代表离别有记载更早,诗经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果纳兰性得,上溯柳树的根源,是可以用更早的典故的。但是他以柳为名,用的最早的典却是灞陵,可以证明他写的就是三眠柳,也就是独特的柽树。

“絮已为萍风卷叶,空凄切。”柳树和柽树都有絮,是杨花飞絮的植物。传说柳絮的种子飘到水里,会化作萍,这当然是古人的附会,因为大部分的树,智慧的中国人都是用嫁接扦插的方式繁殖,反而忽略了柳树柽树真正的果实。不过柽树叶在风中的飞舞比柳树更婆娑浪漫。

“长条莫轻折,苏小恨,倩他说。”

就是将柽树和柳树混作一起,因为两种树都有柔韧的枝条,而柽树更柔软,那么像苏小小离别都惆怅,三眠柳的风情婉转就更合适。

“尽飘零,游冶章台客。”这句话看怎么解读,章台向来是指汉朝长安的宫殿,但是到后来,又指歌舞之地兼指艳事。以纳兰性德的清贵,更应该是怀古,指汉朝繁华不在,而见过这种柳树的人也不多了。

“红板桥空,湔裙人去,依旧晓风残月。”

这句话也非常的耐人寻味,那个在红板桥上走过,在水边涉水过的女子已经不在了,却剩下三眠柳,年年在初秋晓风残月里站立。

为什么这首诗很考验智商呢?如果你囫囵吞枣地读下去,你肯定以为写的是江南杨柳,游冶过程中的离恨,很容易联想到他和江南才女沈宛的故事。毕竟沈宛也属于概念中章台柳之类的带娱乐身份的女郎,纳兰性德最终将她纳为妾室,而且他由于工作和生活的原因和沈宛聚少离多。

但是如果确定他是写柽树,当然我已经非常肯定确定了。这是纳兰性德在妻子亡故后,在北方西安或者附近的游历,看到的是和江南不同的北方柽树。

而“湔裙”在纳兰性德的诗词中也不止一次出现,其原始典故是指有孕的女子穿的宽大的衣裙,在河边洗衣裳,是求顺产。那么这个“湔裙人去”,是指的他的苦命的妻子,因为产后疾病而亡故。

这首诗词用最原始的典故解析,得出的是另一种沧桑,纳兰性德独自在北方,看到了奇特的柽树,想起古老的离别,思念他最爱的亡妻。而他自己也像这北方的柽树一样,沉默孤独,比柳树更孤独。

有一种柳树不是柳,有一种沧桑你不懂。


所以说这一首纳兰性德的诗词的确是如同李商隐的诗一样,有一种不断解锁的阅读体验。如果不了解典故,你看到的是一种风貌,如果你了解其中的典故,解锁之后,是另外的意境。

虽然我不赞同用密码写书,但是巧手偶得另当别论,何况我理解纳兰性德和李商隐一样,有些诗不是给让人看,那是自己的心灵日记,我在特殊的地方看到特殊的景色,纪念特殊的人,用特别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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