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即魏公子无忌,魏安釐王异母弟,因其礼贤下士、却秦救赵之事见称于史,后人推其为战国四公子之首。

《史记》中专门为信陵君作《魏公子列传》,又有事迹散见于《魏世家》《平原君虞卿列传》《范雎蔡泽列传》等。《史记》中的信陵君是一位礼贤下士、顾全大局、富有政治远见与军事才能的高洁之士,相较于同属于战国四公子的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司马迁对其评价远在三人之上,称赞其“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又借平原君之口赞其“天下无双”。另外,太史公记载信陵君之事,于本传中记其光辉大义之事,而对于不甚光彩之事,则置于其他篇目,大概是为贤者之讳。而观之于同为“四公子”的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则未有此等待遇。无怪乎茅坤认为:“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传亦为太史公得意文。”

这样一位受司马迁追捧的有光辉形象的人物,自然成了历代诗人争相吟咏的对象,据现有资料不完全统计,历代咏信陵君的诗有37首,唐代4首,宋代3首,金元4首,明代11首,清代15首。各朝代的咏信陵君诗以明清两代为多,大概是与明清两代的社会状况及咏史诗总体数量比较多有关。

虽然从数量上来看,咏信陵君的诗不多,但是信陵君在诗歌世界中的形象还是可以略窥一斑的,亦可以看出历代咏史诗对于《史记》信陵君形象的接受。兹所论及的咏信陵君诗,皆以信陵君为主要吟咏对象,叙写史实或者感怀托兴的咏史诗。

历代诗人咏信陵君,或概叙其事迹,或赞美其礼贤下士、虚怀纳谏之气度,或称颂其却秦救赵、归国保魏之高义,或哀婉叹息其借酒远离之无奈,或批评讥讽魏王之昏庸,或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或指出其窃符之事实乃小谋,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信陵君的历史形象,同时也表达出不同历史时期不同诗人对信陵君的评说,反映出后世对于信陵君人物形象的接受、再现和评价情况。

称赞信陵君礼贤下士是咏史诗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据《史记》所载,信陵君为人仁而下士,有食客三千人。侯嬴本是夷门的看门人,年老家贫,社会地位低下。信陵君闻其贤,亲自去问候,“欲厚遗之”,结果侯嬴不接受。于是信陵君大摆筵席,宴会宾客,等诸人坐定,信陵君才带着马车虚左,迎接侯嬴。侯嬴直接坐上上首,毫不谦让,信陵君手执马鞭,愈加恭敬。侯嬴又引车去市场中,见其朋友朱亥,两人久立说话,而信陵君的神色却是愈加恭敬。整个市场上的人见此,都骂侯嬴。到了宴会,信陵君引侯嬴上坐,并一个个地把宾客向侯嬴做了介绍。后来,信陵君居赵时,听闻赵国有隐于赌徒之中的毛公、隐于酒家的薛公,想要结交两人,奈何二人藏起来不肯相见,于是信陵君悄悄前往见到二人,一见如故。后来信陵君得以回魏却秦便是受到二人的劝谏。司马迁评价信陵君“能以富贵下贫贱”“接岩穴隐,不耻下交”,对于其礼贤下士、知人善用的品格高度褒扬。

信陵君的礼贤下士不仅能为世人所称赞,更为历代诗人所景仰。宋代刘攽《古信陵行》:“薛公藏卖浆,毛公藏博徒。侯嬴抱关叟,朱亥市井徒。我思信陵君,下此四丈夫。富贵胡为弃贫士,能令君存为君死。”元代董在《凉夜读史拟古数语录呈胜伯先生知己裁正》:“翩翩魏公子,南辕北遽轻。折节信得士,所慕匪尊荣。”明代王世贞《信陵行》:“侯嬴夷门监,朱亥猪狗屠。薛公卖浆者,毛公一博徒。公子枉见之,腰膂屈若无。”这些都是对于信陵君能够礼贤下士的赞赏与钦佩。信陵君对于贤者,不仅能够躬身自请、以礼相待,还能够真正地采用他们的意见。信陵君窃符救赵、回魏却秦之事,都是听取其门客的意见而施行的。他这种真正能够用士、虚怀纳谏之气度,亦为诗人所赞赏。元代徐钧《信陵君》:“侯朱决计全危赵,毛薛谋归保大梁。得士信知明效速,去留果是国存亡。”就是对信陵君能够采用侯嬴、朱亥之计得以保全赵国,听从毛公、薛公之劝得以归国保大梁的赞扬,同时道出信陵君对于魏国存亡之重要。信陵君之礼贤下士,使其门客众多。另一方面,门客众多,也表现出信陵君之礼贤下士,是以历代的诗歌对于信陵君的多客深为推崇,唐尧客《大梁行》:“雄哉魏公子,畴日好罗英。秀士三千人,煌煌列众星。”王廷相《杂怀》:“昔时信陵君,贤豪动天下,门有三千客,珠履飞龙马。”表现出对于信陵君能够网罗众多门客的赞叹与倾慕。

信陵君却秦救赵、归国保魏高义是诗人们称颂的又一主题。却秦救赵是信陵君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史记》中着重笔墨描写的事件。赵国邯郸被秦国所围,求救于魏,魏王派将军晋鄙率军十万救赵,受秦威胁,军队驻扎邺地,名义救赵,实际作壁上观。平原君修书与信陵君,信陵君情急欲往救赵,得侯嬴之计。信陵君请如姬帮忙窃得虎符,又使大力士朱亥以铁锤击杀晋鄙,精选八万精兵,攻打秦军,秦军败退,邯郸之围得解。信陵君居赵十年,魏国被秦国攻击,魏王请信陵君回国,信陵君怕魏王对之前之事怀恨在心,告诫门客,谁敢为魏王使者通报,便是死罪,诸门客无人敢劝。毛公、薛公二人以理晓之,信陵君回魏,被授上将军,率领五国军队追击秦军至函谷关,令秦军不敢出战。秦王遂派人携黄金万斤贿赂晋鄙门客,让他们在魏王面前诋毁信陵君。秦军多次使用反间计,终使魏王生疑,令人代替信陵君为上将军,解除兵权。信陵君自知被猜忌,于是饮酒近妇人,日夜淫乐,四年而亡。同年,魏安釐王亦亡。不久,秦攻打魏。

信陵君以其却秦救赵、归国保魏之事,为后人所景仰。王寂《新市民家壁间画·信陵》:“信陵豪贵气凌云,折节屠儿意已动。一挫雄兵四十万,杀降绝胜武安君。”这首诗写信陵君解邯郸围之事。气势磅礴、豪气干云,直言信陵君进军之气势,侧面指出退敌之勇猛,对于信陵君的赞扬之情溢于言表。明代尹耕的《过邯郸县》:“秦兵百万气连云,屋瓦邯郸震欲焚。千载尚留城市在,土人争说信陵君。”虽未直接写信陵君解邯郸围之事,但是通过写秦兵的气势以及邯郸之存亡,借后人之口称赞信陵君之功,意味深长,留尽余思。信陵君回魏抗秦,击却秦军,秦兵不敢出,魏国得存,亦为诗人所称颂。唐代周昙《春秋战国门·再吟》:“赵解重围魏再昌,信陵贤德日馨芳。昏蒙愚主听谗说,公子云亡国亦亡。”以信陵君系之于魏国的存亡,既有对信陵君的赞颂,又有对魏安釐王昏庸的责备。

诗人往往是将信陵君礼贤下士之德与却秦救赵、存魏之高义兼而咏之。刘基《杂诗》之二十一:“在昔信陵君,谦劳实弘度。好士天下稀,宾客远倾慕。救赵夺兵符,扫清邯郸雾。归来存大梁,秦甲詟东顾。魏王木偶人,朽心自成蠧。谗言一以入,危石不可据。日落西河阴,歌钟怨零露。”[13]417诗歌首句赞信陵君谦劳而气度宏大,接着可谓一句一事,叙述信陵君之事迹,其求贤若渴、解邯郸围、归魏却秦、受谗被谤等事在几句诗中全然尽现,寓褒贬于文字之中,如“救赵夺兵符”之“夺”一字,就体现出诗人对信陵君的肯定。诗歌在赞颂信陵君的同时,又批判了魏王的腐朽。王世贞的《五言古诗》:“翩翩原尝辈,散金买虚名。独有魏公子,好义复知兵。取士识其真,肝腑为之倾。一战邯郸完,再战大梁宁。五国从若风,强秦闭崤崦。积弱幸以强,昏主堕维城。身死社不木,异代感英声。”这首诗是为信陵君所做的一首赞歌,诗歌将平原君、孟尝君二人与信陵君相比较,独有信陵君是好义而知兵。接着言及信陵君识士、救邯郸、保魏国、击强秦之事,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信陵君的称赞与褒扬,同时,诗人对魏王的昏庸亦予以批评。最后,发表议论,后代人依然感动于他的美好名声。在这些咏史诗中,往往会借古人酒杯浇心中块垒,通过对信陵君的吟咏,表达自己的理想,寻求灵魂的释放。王夫之《谒信陵君祠》:“信陵饮酒近内,步兵泣路驱车。赢得不知别苦,难忘聊复愁予。”“步兵泣路驱车”是指阮籍不侍新政权,率意独驾,穷尽路途恸哭而返,心中的悲哀之情跃然纸上。写出信陵、阮籍二人在国家动荡不安之时,自己却无可奈何的窘境,而这也是诗人所面临的一种境遇。

在这些咏史诗中,还有对信陵君无奈饮酒近妇人的哀婉与叹息,对其死之同情。汤显祖《信陵君饮酒近妇人》:“魏国乃为累,万古悲公子。世上无神仙,英雄如是死。”是对信陵君“饮酒近妇人”而死的深切悲痛。而魏裔介之“远害全身甘饮酒,至今俎豆大梁间”与王士禛《谒信陵君祠》“趣救邯郸却暴秦,十年留赵事酸辛。大梁归后忽忽甚,日饮亡何近妇人”,是对于信陵君为避免遭受迫害,而饮酒近妇人之事的哀婉与叹息。

对信陵君的评判不仅有对其正面形象的肯定与赞扬,亦有对其“小谋”的否定与批判。清代戴名世《窃符救赵》:“窃符救赵好如姬,国事亲仇两得之。出此小谋行此事,信陵嬴亥辱须眉。”如姬,为信陵君窃得魏王兵符者,她是最受魏王宠爱的妃子,经常出入魏王的寝宫,极易窃得兵符。信陵君曾派门客斩杀如姬杀父仇人之头送与她,所以如姬为报答信陵君之恩,帮他窃得兵符。这首诗是对窃符救赵之事人作一评判,赞扬如姬窃符救赵之功,而批判信陵君等人之小谋。首句用一“好”字修饰如姬,是将符救赵之功归于如姬,如姬“窃符”与国事可以救赵,与亲仇可以报答信陵君,所以谓其两得之。最后两句,指出信陵君、侯嬴、朱亥之计为“小谋”,这样的做法是有辱于“须眉”的,则作者之褒贬灼然可见。历来论及窃符救赵之事,多以褒奖之词,归功于信陵君、侯嬴,鲜少如诗人之类,直接批判信陵君、侯嬴、朱亥等人,窃符椎杀晋鄙,实乃有失君子风范,将窃符救赵之功归于如姬,可谓独辟蹊径,不乏春秋笔意。

除了从正面与负面吟咏信陵君形象外。亦有概叙信陵君之生平事迹,而不加评判者。清代徐公修有《魏无忌》:“礼贤从不炫尊荣,执辔夷门一市惊。力士夺军椎晋鄙,老人奇计出侯嬴。居梁饱养三千客,救赵横驱八万兵。末路难消秦反间,妇人醇酒殉余生。”整首诗亦是主要记叙信陵君之生平事迹,将几千字叙述的事件始末,用诗歌的形式简缩为四十字,全面叙述其一生经历,不着一字议论,留待后人评判。

纵观历代咏信陵君诗篇,诗人多是对于其礼贤下士、窃符救赵、归魏却秦、饮酒近女诸事的感慨,满含褒奖之声、称赞之意。仅有一篇就窃符救赵之事批判信陵君等人之小谋。对于后世吟咏信陵君的诗人来说,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希望有这样一位能够识贤任能、救国家于危难中的君子,信陵君已经不只是一个历史人物,他已经成为人们心理上的一个美好期许,更是一个文化符号,价值千金,“一掬信陵坟上土,便如碣石累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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