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众多诗人中,李商隐是颇具争议的一位,他虽不似李白、杜甫一般声名远播,但其诗作对后世影响深远。李商隐诗作不仅注重追求诗的美感,而且十分擅长用典。李商隐用典与其他诗人不同,并非直接引用,而是化用、借用、活用,因此,李商隐诗作中的典故往往并非取其原意。

《锦瑟》是李商隐创作的一首名诗,在诗作中,李商隐运用了多个典故,每一个典故都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含义,都是诗篇题旨的形象体现,只有认真解读这些典故,理解其含义,才能真正体会作者的创作意图。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无端

诗作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中,“无端”的意思是无缘无故,“瑟”是传统的古典乐器,最早的“瑟”有五十弦,后改为二十五弦。《史记》中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素女是上古时期擅长鼓瑟的女神,她所弹奏的瑟原本有五十弦,太帝命素女鼓瑟,瑟声悲伤,帝听后心中难过,遂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历代文人中,引用这一典故者不在少数,如北周庾信《别周尚书弘正诗》:“自知悲不已,徒劳减瑟弦。”唐陈子昂《南山家园林木交映盛夏五月幽然清独坐思远率成十韵》:“凤蕴仙人箓,鸾歌素女琴。”唐李益《古瑟怨》:“破瑟悲秋已减弦,湘灵沉怨不知年。”经过沉淀,“瑟”从古乐器逐渐演变为一种“悲”的意象、“悲”的文化。而诗人在这一典故之前又缀以“无端”二字,使典故所表达的意思更为朦胧含蓄:锦瑟发声幽怨,可究竟是什么使得瑟声如此幽怨呢?诗人用“无端”二字使首句成为一个问句,并以后半句作答:“一弦一柱思华年。”将两句连起来解读,意为:那锦瑟弹奏出的乐声为何如此悲伤呢?是因为对昔时青春爱恋时光最为深切的思念。李商隐二十多岁娶妻王氏,王氏出身官宦之家、书香门第,夫妻感情和睦,但十三年后王氏去世,李商隐伤心不已,故此,关于《锦瑟》一诗,也有悼亡一说。

且不论李商隐写《锦瑟》是否为悼念亡妻,但至少“锦瑟”这一典故为全诗奠定了悲伤缠绵的基调,李商隐借瑟之悲音抒发心中忧愁苦闷,大抵也是因其经历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那样的情感,才写得出如此缠绵悱恻的句子。

庄周梦蝶

颔联上半句“庄生晓梦迷蝴蝶”,则是化用“庄周梦蝶”这一典故。“庄周梦蝶”出自《庄子·齐物论》,原本是战国时期道家学派代表人庄子提出的哲学命题。庄子以浪漫的想象力及优美的语言描述了自己梦中化蝶,及梦醒后再度化人的复杂感受,指出虚幻和现实之间的界限有时并不那么清晰,从而形象地展示了事物间复杂微妙的关系。虽然梦蝶故事有虚构性,但是其中包含的浪漫的思想情感及复杂的人生哲理却引发了后世无数文人的共鸣,也成为了众人吟咏的经典对象。诗人在诗作中化用这一典故,既抒发了内心复杂的情感,也表达了一种人生如梦、逝者如斯的感受:曾经的一切是那样美好,为什么现在都没有了呢?那些美好我确实曾经拥有过吗?又或者,仅仅是我做过的一场梦罢了。庄生曾因梦变成蝴蝶,醒来后不禁发问,到底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变成了我呢?“庄周梦蝶”这一典故本就玄之又玄,妙之又妙,关于这一典故的含义,历来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人在诗作中偏又化用这一典故,给诗作再次盖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有如雾里看花,难以分辨。

不同的人读李商隐的诗作,获得的感受完全不同,然而正因其诗作具有多义性,才更受人们的喜爱。失恋者读它,可安慰失意情怀;落魄者读它,可平添知己之感;得意者读它,却又倍感警醒;之所以如此多解,就在于它通过“庄周梦蝶”这一典故,表达了人世沧桑、变幻莫测的感受,尤其是对于曾经拥有美好时光,但最终失去所有的人而言,这种伤感尤其强烈。“庄周梦蝶”这一典故使得全诗诗意更加隐晦,赋予了诗作朦胧的诗意之美。

杜鹃啼血

颔联下半句“望帝春心托杜鹃”,字面上与前句为对偶,语意上也保持了连贯。“望帝啼鹃”的传说源于中国神话。相传“望帝”是商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隐退。蜀国灭亡后,杜宇悲痛身亡,死后魂魄化为鹃鸟,于暮春时节昼夜啼哭,啼声哀怨,闻之令人心碎,故名为“杜鹃”。在古典诗词当中,“杜鹃”这一意象多与悲苦之事相连,唐白居易《琵琶行》中便有“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句,唐王维诗曰“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文天祥也有诗云“从今却别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无论是杜鹃鸟还是杜鹃花,都已成为中国文化中具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哀怨情感的寄托与象征。在《锦瑟》一诗中,李商隐化用这一典故,不过诗人在运用时却在其间加入“春心”二字,在哀怨之中稍增绮丽之色。望帝之啼是哀悼故国,而作者之悲却是感叹身世,感慨时光易逝,两者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差异,作者化用典故是为了体现情感之真挚,之深邃,之缠绵悱恻。“锦瑟”之典细腻缠绵,“庄周”之典语意朦胧,“望帝”一说,哀怨之中透出几许凄艳,使得诗作的色彩更为华丽。

“杜鹃啼血”在语意上是“锦瑟”的延续,哀伤的瑟音使诗人的心绪更加凄迷,诗人借“杜鹃啼血”来表达听瑟之后的悲哀之感,使得悲伤之情更加浓郁。从表面上看,“杜鹃啼血”与诗人所述之情似乎并无关联,但也唯有这一典故方能形容诗人心中的痛苦与无助,作者闻听哀伤的瑟意,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日种种深情,但昔日种种已成追忆,无可挽回,因此心中苦痛愈演愈烈,只能借“杜鹃啼血”来表达内心复杂的感受。

沧海明珠

《锦瑟》为七言律诗,首联为“起”,次联为“承”,“起”“承”之后,作者笔锋一转,引出“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名句。相传明珠生于蚌,每当月明宵静之时,蚌就会缓缓地张开外壳,让明珠吸收月之光华,明珠得月华之照耀,方才光彩夺目,成为世人争相追逐之宝,但明珠本身是鲛人之泪凝结而成,故有“珠泪”之说。同时,“沧海遗珠”也时常喻指被埋没的人才。《新唐书·狄仁杰传》云:“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曾经说过,通过观察一个人的言行,可知其品质德性,而你可以说得上是“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了。由此可见,“沧海明珠”有两层释义,一是形容珍宝,二是形容被埋没的人才。人才需要恰当的时机才能展示自身的才华,若是长期埋没,终究也会被人遗忘。诗人活用这一典故,当有自伤身世、感喟平生遭际之意。李商隐少负才名,二十出头便中进士,却因没有家世背景,始终未得重用,后又被卷入“牛李党争”中,满腔才华终不得施展,反而被世事所累,只能赋闲家中,写诗抒怀。这样的人生遭际,未免令人扼腕。

由此可见,“沧海明珠”一说既承自前句,同时也是诗人的自怨自伤之叹,诗人叹息自己如同遗失在沧海中的明珠,无人问津,同时又隐含着对世事的不满。唐代虽以科举取士,但有家世背景之人仕途更为顺利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寒门子弟满腹诗书却不得重用乃是寻常。李商隐虽曾得人举荐,但仕途却频遇坎坷,加上爱妻亡故,诗人倍感凄凉。因此,后人在解读李商隐《锦瑟》一诗时也有自伤身世一说,诗人之悲,既因追忆华年,也因怀才不遇,更因遭际不堪,诸般心绪凝结于胸、发而为声、流于笔端,成就了这华丽凄艳又哀伤缠绵的诗篇。

良玉生烟

“蓝田日暖玉生烟”活用自戴叔伦“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置于眉睫之前也”。蓝田是产玉的名地,在温煦的阳光照耀下,隐藏其中的玉气就会隐隐升腾,但美玉之气远望可见,近观却无,所以,此句表达的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可遥望却难以企及。诗句描绘的景象原本极美,却只能远观,一旦走近了,所有美好的景象都会消失,空无一物,思之令人怅然。从表面上看,这一典故与全诗的题旨并无直接关联,但若是将其与“锦瑟”等典故联系起来,便不难看出作者所表达的是一种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的感受,有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乍看之下精美无比,若是细观,却会如同云烟一般消散。诗人聆听幽怨的瑟音,思及昔年往事,只觉心中痛不可抑,待到思绪平复,回归现实,那种种美好的景象如云烟般消散,留给诗人的只是满腔的怅然。年少之时,或许深情缱绻,或许意气风发,或许对功名前程有无尽的期待,但如今年华已逝,青春不再,思及往事,留下的还有什么呢?只有无穷无尽的追忆与感伤罢了。“良玉生烟”与“沧海明珠”相对,却比“沧海明珠”更为空灵虚幻,“沧海明珠”尚有物可求可证,这“良玉生烟”却纯粹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让人觉得似乎唾手可得,却又永远求而不得。诗人活用这一典故诉说求而不得的苦闷,感叹年华易逝、真情难留的无奈,表达深邃的人生哲理,而诗作的题旨也如同这“良玉生烟”一般,让人感觉似乎有迹可循,却又无从琢磨。正因如此,这首诗自问世以来便一直引人深思,又引申出无数的解读与释义。

在解读这一典故时,不妨将之前的典故全部联系起来,即可抓住其要旨。“锦瑟无端”是为悲,“庄周梦蝶”是为空,“杜鹃啼血”是为怨,“沧海明珠”是为伤,而“良玉生烟”是为叹,无论是悲伤渺茫,还是哀怨自怜,终归离不开“悲愁”二字,无论是仕途的不顺,还是情缘的逝去,都带给诗人强烈的幻灭感,诗人一生命途坎坷,仕途不顺、家世单薄,虽有满腔才华,终是不得人赏识,以至于心绪低迷,抑郁而终,无论是凌云壮志,还是所爱之人,终究随着逝去的年华凋零成空,种种心绪发而为诗,以至于悲伤之意溢于言表,幻灭之感铺天盖地,从而引得古今无数读者感之叹之。

李商隐一生坎坷,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于心,所以,他的诗大都缠绵悱恻,哀伤幽婉,情深处感人肺腑,让人欲罢不能。《锦瑟》一诗中,诗人接连用典,既以典故本身之意蕴来丰富诗作的内容,同时也以典故来隐藏情感与题旨,从而托举出一个个精妙的意象,将读者带入朦胧的画面之中。要想探析本诗题旨,就必须认真解读诗中典故,再结合诗人的生平遭际,或能品出几分真意。纵然如此,我们仍无法道尽其中蕴含的无穷妙境,或许对于《锦瑟》一诗,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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