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没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时间可以带来死亡当然也会带来希望和变化。人的一生就是在时间的河流里,生命是种成长,也是种流淌。

纳兰性德有过短暂的幸福。当然对于出生富贵之家的他,应该比贾宝玉更能体会家庭带来的优越和荣誉。贾宝玉除了赏点随身的荷包小零碎给下人,他其实就是个傀儡,没有什么经济权力,从来没看他正儿八经请客。但纳兰性德不一样,江南文士的雅集多半由他发起,在精神层面,那些寒士是他的朋友,但从经济层面,他是金主。他以平原君自比,实际这些人是他的门客。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纳兰性德的不幸福,是因为他遇到了钱和时间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23岁的时候,恩爱三年小他两岁的妻子死了。这位妻子和普通意义上的妻子不一样。作为满洲贵族,婚姻其实很难有幸福,不论男女。因为作为满清贵族来讲,被皇帝指婚,被父母指婚是最正常的事情,虽然可以通过恋爱,买妾来实现男人感情的相对自由,但那是感情层面,不是正经夫妻,对于女子而言,婚姻中的幸福就更难奢望了,贫穷之家困于生存,富贵之家困于礼教。

纳兰性德的功名和婚姻,在他那个时代是个异数。多少人熬白了头发,还在做童生,他19岁就已经是进士,因病放弃了庭试,结果三年之后,仍旧是他的。我研究了很久关于他两中进士,说他没有才华那是说不过去的,但有一点,他是被内定和被期望的。他被父母期望,被皇帝期望,被导师期望。期望的结果就是加倍努力。

我看到他的学生生涯其实非常枯燥,都是名流大儒给他当老师。他身边几乎没有同龄的伙伴。而且他考学时期还主要陪着老师编书,洋洋洒洒《通志堂经解》。我有理由相信他的抑郁症其实早就上身,如同很多励志的学霸。

所以十九岁那年那场病,我觉得很正常,他已经是进士,却在殿试的时候生病了。是觉得说不出的压抑?一切路都是别人指定好的,他的意义就是达成别人的蓝图?

但正是这场病,拯救了他,因为他迎娶了妻子卢氏。我有时候想,这个已经没落汉军旗贵族的女儿,是不可能是他父母看中的,门不当户不对。但是设若是纳兰自己喜欢的,以前程与不顾,到有可能达成愿望。在纳兰性德的词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和卢姑娘至少婚前一年就认识,或更早。纳兰性德十九岁的病,究竟是抑郁症还是相思病,还是寒疾,或者兼而有之吧。

纳兰性德的婚姻之所以另类,是因为它更符合当代恋爱,结婚,情更深这样的非包办婚姻。

卢氏到来的三年,确实是纳兰的幸福。他记得那梨花回廊,记得她的温柔笑,旖旎而美好。很快他们有了自己爱的结晶。正妻,嫡子,心想事成,纳兰更有奋斗的动力。但是幸福实在短暂,妻子在诞生麟儿之后一个月病亡。

纳兰性德的悲伤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证明纳兰性德对妻子的感情在之前就是真诚的投入。那么纳兰其实有侍妾,在妻子之前就有,如宝玉之袭人,且还为纳兰生了长子。只能说纳兰对卢氏是真心的,是排他的,他们之间的默契和知己不是其他人能够替代的。

纳兰性德,我们可以从他短暂一生的履历和朋友来看,他没有太多平辈的朋友,他的朋友和老师往往比他大十几岁二十几岁。这说明在他未成年时,他的生活是受到父母严格约束的,纳兰性德成年之后,长年在皇帝身边,负责严谨而艰辛的护卫工作,和他打交道的,都不是可以成为总角之交,两小无猜的朋友,而且为了避免皇帝的疑心,他和平辈的曹寅只能神交。而曹寅和纳兰性德也一个路数,为了避免康熙的猜忌,上下班的路上都窝在轿子里,装作看书,不和其他人有过分交集。要知道,康熙最喜欢使用密折,让你去监察别人,又同时让别人监察你。

我谈这些,是纳兰性德,他的成长太多约束,这也是为什么和他平辈的妻子离世后,他特别的伤心,因为能够深入他生活,平辈,无猜忌,谈得来,可以托付的人,没有了。是真的没有了。纳兰性德没有曹寅的福气,曹寅活得长,天高皇帝远,至少在江南,曹寅的平辈朋友比纳兰多。

只有这样解析纳兰的生活,才能发现妻子对纳兰的重要。她是他压力下的糖果,他的宝贝,他愿意用生命捍卫的人。但是老天不给你机会,直接收了去。

我估计纳兰性德想死的心都有。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纳兰性德《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纳兰明珠还是钟爱这个儿子的,虽然家族的前程要紧,但是作为父亲,纳兰性德娶妻后,明珠是另外安排了别墅给这对夫妻和家人住。而纳兰性德得以有优裕的时间和空间悼念妻子。妻子五月三十日过世,7月15号左右,正是妻子七七之祭的前后。而七夕那天夜晚,他又梦到了妻子,妻子拿着从前的信物,告诉他永不分离。

所以在中元节这天晚上,纳兰性德再次佛前发愿,是以最郑重的方式,天地鬼深作证,”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这种虔诚是赌上今生性命。

为什么感人,因为这涉及到中国传统的敬畏和誓言。你自己想想,如果你发誓,可愿意赌上性命?从这首词里,其实我们已经看到了纳兰性德内心的决然。他的早夭其实已经预定。

心愿是这么的决绝而且虔诚,但是属于他的生命还在,他看到的是失去妻子的生活,他孤单在繁华的世间,那窗外的风吹过点着荷叶灯的池塘,摇曳的火光如同他残喘的心情。

生命还长。

24岁的纳兰性德,在妻子死后,却正式走上仕途。开始担任康熙三等侍卫。这是皇差。

26岁的时候,纳兰性德秋天在柳沟,黄边沟牧马,此时他已经有现实的第二任妻子。瓜尔佳氏系出名门,这桩婚姻更有现实的考量,家里缺一位主妻,纳兰身有官职,这桩婚姻更符合传统,门当户对,但显然,是妥协的产物。但小妻子温良无辜,纳兰性德也写下许多牵挂的诗句。

但是中元孤身在浩瀚的草原,他写下了又一首中元的词。

“ 原头野火烧残碣,叹英魂才魄暗消歇。 终古江山,问东风几番凉热。 惊心事,又到中元时节。 凄凉况是愁中别,枉沉吟千里共明月。 露冷鸳鸯,最难忘满池荷叶。 青鸾杳,碧天云海音绝。”纳兰性德《月上海棠 中元塞外》

看了太多关于历史的书,早慧的纳兰性德,有着骨子里的对历史的悲观和沧桑。更何况,他身处草原,他内心有孤寂,所以空旷的草原,让他更加孤独。他看到的是前人英雄,化作黄土,野火断碑,是另种浩大苍茫。

前妻的死还未平复,又和新婚的妻子别离,千里共明月并没有多少豪情,有的只是现实。纳兰性德此时并没有做好当侍卫的精神准备,相反人世的离别使他悲伤,因为安稳总是转瞬即逝。

这是一首写给天国前妻的家常信。我过得不饱满,一个人在塞外,你一定也知道我的现实,处处身不由已,和亲人也聚少离多。有人会说,鸳鸯荷叶是写小妻子的,实际不是,这是回忆和前妻生活时,在家中池塘种满荷花。妻子最喜欢荷花满塘,他记住了。但现在,你也不来我的梦里,只剩下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所以我说纳兰性德和前妻的关系不止爱情这么简单。作为平辈的卢氏,相当聪慧,却因为自己父亲早死,和纳兰的家族并无有太多的利益的牵扯,所以纳兰对卢氏是爱人加知己的关系,许多话他不方便对别人说,可以对她说。这曾经是纳兰性德不多的出口,现在只能化为思念和怀念。你不在的妻子,我很孤独。

那么第3首中元诗,是写在纳兰性德29岁。

“酒醒池塘耿不眠,帐纹漠漠隔轻烟。

溪风到竹初疑雨,秋月如弓渐满弦。

残梦远经吹角戍,明河长亘捣衣天。

哀蛩饯晓浑多事,也似严更古驿边。”清朝纳兰性德《中元前一夕枕上偶成》

纳兰性德28岁升为二等侍卫,并作为康熙皇帝的特使,深入梭龙执行军事任务,时间长达四个月。可以说纳兰是在此次任务中成熟成长起来,并具有军人风范。

在他29岁得中元节前夜,其实也算是中元节了,他一方面记挂着,这是妻子的祭祀之日,一方面是从边塞的梦中醒来。虽然这里不再有从前对妻子那种誓言,但”残梦远经吹戍角,明河长亘捣衣天。“是将自己和妻子比做征人和思妇,不过这距离也是旷古没有,一个在人间做生死沙场的军人,一个在天上做等待丈夫回来的织女。

其含义仍旧是生死相望相随。但比从前更加笃定和厚重。

我相信每年中元纳兰性德都会专门为妻子写下怀念和思念,无论他身在何方,所历何事。妻子已经成为他精神上的皈依和信仰。


此后三年,纳兰性德31岁,他在妻子的祭日病故。一段生死恋,画上句号。他和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余的都是背景和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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